宋蒙襄阳之战持续到了第5个年头。
夏日炎炎的襄阳城中,宋军粮草尚未见底,但盐、柴薪、布帛已严重匮乏,急需援助物资。
恰逢汛期到来,汉水暴涨,按照以往的经验,可走水路运送物资,顺流而入襄阳。
宋军在襄阳周边招募了“骁悍善战”的三千民兵,制造了轻舟百艘,提拔当地民兵首领张贵、张顺为都统,由他们率领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,执行救援襄阳的任务。
张贵为人短小精悍,军中称之为“矮张”,他的搭档张顺则有个外号叫“竹园张”,应该是大高个。出发前,他们对同袍们发出呼吁:“此行有死而已,汝辈或非本心,宜亟去,毋败吾事!”二张说,这一去,恐怕只有一死,兄弟们如果没有视死如归的信念,就回家吧。但是,三千民兵人人振奋,个个当先,登上战船,奔赴汉水。
这是南宋咸淳八年(1272)五月发生的事情。
真实的襄阳之战中,没有武功盖世的郭大侠,却有两位农民出身的小人物,通过这次特殊的救援行动,成为这场残酷战役的悲情注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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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宋蒙(元)长达半个世纪的纷飞战火中,襄阳保卫战(1267-1273)的意义极为特殊。
对于中国古代南北交通的三条主线,历史学者严耕望深入浅出地论述:
古代中国之疆域以黄河、长江流域为主体,而中隔秦岭、伏牛、桐柏、大别诸山脉,使南北交通局限于东西中三主线。西线由关中越秦岭西段,循嘉陵江入巴蜀。东线由河淮平原逾淮水至长江下游之吴越。中线由关中东南行,由河洛西南行,皆至宛郡,再循白水流域,南下襄阳,复南循汉水至长江中游之荆楚。
历史的脉络有迹可循,宋蒙南北对峙的主战场也形成了三条明显的主线,一为四川,二为江汉,三为两淮。
西线方面,蒙古军深入四川,川西州县接连失守,南宋彭大雅、余玠等依靠巴蜀的地势,在险要的山地修筑多处防御工事,号称“四川八柱”,使蒙军暂时无法侵入四川全境,就连蒙哥汗也在征战途中死于钓鱼城下。东线的两淮(淮东、淮西二路)战场顶住了蒙军的多次冲击,以扬州的抵抗最为激烈。
在南北交通的自然形态中,中线的襄阳犹如一个天造地设的十字路口,它位于南阳盆地的南端,坐落于汉水之滨。南阳盆地四周被秦岭、伏牛山、桐柏山、大别山等山脉环抱;盆地内部河网密布,汉水自西北流向东南,与其两条支流唐河、白河在襄阳汇合,从襄阳溯汉水而上可到关中,顺流而下可至湖广、江南,沿着唐白河则可北上中原。
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如此点评襄阳的战略位置:“夫襄阳者,天下之腰膂也。中原有之,可以并东南。东南得之,亦可以图西北者也。”在天下大势之中,襄阳就像人的腰背部,腰部有力则可举重若轻,乃至拔山扛鼎,反之则步履蹒跚,力不可支。
此前,河北隐士杜瑛、蒙军名将郭侃都曾劝说蒙古大汗(即元世祖),若要灭宋,必先取襄阳。那时,忽必烈刚在与弟弟的生死竞争中登上汗位,忙于巩固自己的统治,抽不出空来调整攻宋战略。
直到一名南宋将领投奔蒙元,才让这个策略正式提上日程。
南宋猛将刘整以前是京湖制置使赵方的部下,赵方去世前专门跟儿子说:“整才气,汝辈不能用,宜杀之,勿留为异日患。”这话说得蛮狠,但足以说明,刘整这个人非常有才,在老领导看来,如果他不能为己方所用,留着就是个祸害。赵方死后,刘整继续在宋军效力,打仗特别猛,人称“赛存孝”,据说跟五代十国的猛将李存孝有得一拼。
然而,官场的内斗还是挑动了刘整的叛意。
南宋权相贾似道在军中推行了“打算法”的改革,即下令对战时军费进行会计监察,对于其中不合法的支出,要求武将予以偿还,并将获罪的将领投狱治罪。此举一度引发将领的恐慌,刘整频频遭受上级打压,决定叛宋降蒙。
咸淳三年(1267),刘整面见忽必烈,进言道:“宋主弱臣悖,立国一隅,今天启混一之机。臣愿效犬马劳,先攻襄阳,撤其扞蔽。”两个意思,其一,是时候灭宋了,其二,想灭宋,先打襄阳。
是年冬,蒙军将领阿术、刘整率军5万,兵临城下,襄阳之战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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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后六年,襄阳陷入漫长的围城战中。
蒙军并非有勇无谋之辈。
开战前,他们先是以互市贸易为名,在襄阳城外设立榷场,随后又伪称榷场常为盗贼掠夺,要求对榷场修筑堑垒,进行保护。等到南宋官员反应过来,蒙古军已经在襄阳城外修建了一道土墙,“铁打”的襄阳城竟被一道更长的“墙”围住,来自南、北方向的联系大大受阻(“筑土墙于鹿门山,外通互市,内筑堡壁,蒙古又筑堡于白鹤。由是敌有所守,以遏南北之援”)。
围城后,阿术发现,仅靠蒙古兵难以对城池形成有力的正面进攻。刘整又向蒙军提出了一个建议:“我精兵突骑,所当者破,惟水战不如宋耳!若夺彼所长,造战船、习水军,则事济矣!”于是,阿术通过刘整的帮助,修建船舰5000艘,在汉水日夜训练水军,即便是下雨天也要“画地为船而习之”,由此形成一支规模庞大、训练有素的水师,士卒多达7万,扭转了水战的劣势。
作为一场经典的攻防战,蒙军对襄阳形成包围后,即采用围城打援之策,进行旷日持久的拉锯战,而宋军则要在蒙古大军的步步紧逼下,执行突围和援襄两个任务。
宋军方面,镇守襄阳城的是襄阳知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,整个江汉战场的总指挥为吕文焕的哥哥(一说堂兄)、京湖制置使吕文德,吕文德病死后,由镇守扬州多年的李庭芝接任,另有张世杰、夏贵、范文虎等率领各路军队援襄。
宋军将领间的内耗极为严重。针对襄阳的困局,贾似道派遣吕文德的女婿、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率禁军增援,但为了贪功,他要求范文虎只听从朝廷命令,不用接受李庭芝的调遣,致使援襄军队号令不一。
范文虎打仗不行,却很会拍马屁,他写了封信给贾似道,说:“我率军数万到襄阳,一战即可克敌制胜,只要不听命于京湖制置使(李庭芝),事后功劳全归恩相。”结果,范文虎一到襄阳战场,只顾着和妾侍饮酒作乐,在湍滩、鹿门先后大败,自己丢弃旗鼓、连夜遁逃,成了“范跑跑”。
到咸淳八年(1272)夏,襄阳一带的白河口、鹿门、岘山、虎头山等地,分布着元军(此前一年,忽必烈建立元朝)修建的十余处堡垒,襄阳守军难以得到支援。襄阳的姊妹城樊城也岌岌可危,是年三月,元军将领怀都主动请缨,冒着箭矢攻破樊城东北高达七层的战略要塞古城堡,解除了樊城外围的防御,古城堡的两千宋军壮烈牺牲,樊城守军从此只能退至内城。
形势危急之际,京湖制置使李庭芝率领援襄将领移屯郢州(今湖北钟祥),他见手握重兵的范文虎不听命令,只好寄希望于民间力量。李庭芝听闻,襄、郢一带的百姓英勇善战,于是出重金招募死士,从中提拔了两名民兵领袖——张贵、张顺。
▲襄阳之战形势图。图源:最爱历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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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向襄、樊,城内物资消耗殆尽,空气令人窒息。
有一名善于游泳的宋军士兵,带着上司的求援信躲在江边的水草里,信中提醒城外宋军,可从荆州、郢州的方向发兵救援。没想到,巡查的元军看到江边积草甚多,要收割些回去烧火做饭,一拉开水草就发现了藏在此处的宋兵。元军搜出密信,加强对郢州方向的防备,“郢、邓之路亦绝”。如此一来,反而给了宋军从另一个方向进城的机会。
夏季,江水暴涨,襄阳西北方向的清泥河(即今清河,属汉江支流)从均州(今湖北丹江口)湍急地流过,这是入城救援的另一条路线。宋军加紧修造轻舟百艘,交由张贵、张顺带领的三千民兵,走水路运送物资到襄阳。
咸淳八年(1272)五月廿二(或廿三),张贵、张顺率船队,从均州出发,到达襄阳西北35里的团山后稍作停泊,在高头港口装上物资,每三舟联为一舫,中间一艘装载物资(盐一袋、布帛二百匹),另外二舟当作掩护,并装备有火器、刀斧、劲弩等兵器。
廿四日深夜,漏下三刻,这支勇敢的奇兵以红灯为号,朝着襄阳的方向逆风起航。汉水之上泛着红光,犹如点燃希望的星火,自从襄阳被围以来,城中的军民太久没有收到令人振奋的消息了,绝望的情绪也许早已蔓延城内。现在,张贵、张顺冒死进城,不仅仅是为了输送物资,更是为了振奋坚守襄阳的信心,给城中军民带去大宋君臣百姓的敬意。
元军水师布满江面,几乎无隙可入,民兵的船队行不远就与元军爆发了战斗。张贵、张顺等一边驾驶船只,一边与元军缠斗,在激流中转战百二十里。《昭忠录》载,两军在磨洪滩“混战乱杀,火炮药箭射死北兵及坠水者,不计其数”。
廿五日天明,张贵与民兵船队终于进入襄阳。五年来,从来没有一支援军能运送这么多物资进城。更难得的是,三千民兵答应吕文焕,愿意留在城中共同抗敌。史载,是日,襄阳城内“踊跃过望,勇气百倍”。
在漫天的欢呼声中,张贵却迟迟找不到好战友张顺的身影。
数日后,一具宋将遗体从江水中漂到岸边,英雄身上仍披着甲胄,手中还紧握着弓矢。人们将其打捞上来一看,正是张顺,只见他“怒气勃勃如生”。原来,那夜四更时,南风大作,直吹北岸,张顺几乎打完了船上所有的炮火箭矢,身中四创六箭,不幸阵亡。张顺的事迹传遍军中后,城中军民皆以为神,庄重地为他入殓安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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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贵虽是一介农民出身,却颇有勇略,入襄阳后,他给吕文焕献上一计,即孤身突围,与郢州的宋军取得联系,发动城内外宋军夹击元军,解除襄阳的围城。
这年九月,江汉一带雨季已过,汉水水位回落,元军不断建筑工事,丝毫不放松对襄阳的包围。此时,吕文焕已然无能为力,只能让张贵孤注一掷,寻求两军夹击的机会。
张贵身上藏着吕文焕致信城外宋军的蜡书,带了两个水性极好的壮士,他们都能在水中潜游数日,不用补充太多食物。当时,元军在水路的封锁长达数十里,密布的木桩连鱼虾都不得过,每到一处,张贵都要停下来锯断木桩,再继续前进,好不容易才游到郢州。范文虎接见了张贵,与之约定,由范文虎带兵五千在襄阳城外东南的龙尾洲接应,张贵率领襄阳城内的三千民兵出城会师,就此打开襄阳外围的交通。
张贵带着一丝喜悦回到襄阳城中,他以为,此计必能成功。
到约定日期,张贵辞别吕文焕和城中军民,带着三千民兵乘船,朝龙尾洲进发。一上船,张贵发现,竟然有一名士兵不在船上。张贵知道,这名士兵曾因犯过军法被鞭挞,对自己怀恨在心,他可能已带着这次行动的信息叛逃到元军。
张贵大惊,对部下们说:“计划可能已经泄露,我们要赶在元军知情前速战速决。”
《元史》记载,刘整早就通过谍报,得知张贵率军出城,于是安排好了大量战船封锁水面,并用草结成水牛状,绵亘参错地布置在江上,准备对张贵军进行火攻。张贵军乘夜突围时,遭到了元军的猛烈阻截,张贵见状,命部下不再衔枚(把箸横衔在口中,以防出声)隐匿行踪,而是大张旗鼓地杀出重围,是夜,双方在江上激战,“火光烛天如白昼”。
当张贵带领残部来到约定的地点龙尾洲时,他看到远处飘扬着军队的旗帜,以为范文虎如约前来,总算能绝处逢生。可他走近一看,才发现,眼前尽是元兵。
两日前,范文虎从郢州派兵到龙尾洲等候,却见风声鹤唳,以为大事不妙,在不与友军接洽的情况下,擅自退守30里。元军从宋军中俘虏了一名逃兵,得知张贵与范文虎的计划,于是命一支军队伪装成宋军,在此以逸待劳,伏击张贵。
这一刻,张贵知道,他的计策彻底失败了。
张贵没有向命运屈服,他举起兵器,率领残兵,向元军冲杀而去。此战,张贵身披数十创,战到力不能支、奄奄一息,才被元军俘虏。元军统帅阿术亲自前往看望,劝降这名农民出身的猛将,但张贵对天发誓,宁死不屈,最终被元军杀害。
张贵牺牲后,元军命4名宋军降卒,运送张贵的尸首回襄阳,并朝城内喊话:“识矮张乎?此是也!”
当初,襄阳军民听闻张贵、张顺运送物资入襄,“踊跃气百倍”,转眼间,看到张贵已成忠骨,“城中丧气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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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文焕斩杀了4名降卒,随后命人将张贵安葬在张顺墓之旁,并为二人立双庙祭祀。
此时,英雄的信仰已然难以抚平城中弥漫的绝望情绪。
张贵、张顺援襄行动的结束,无情地宣告着,宋军在五年间发动15万大军、先后8次的救援全部失败。
是年冬,围城陷入至暗时刻。史载,“襄阳饥,人相食”。
城外,回回人亦思马因、阿老瓦丁向元军献上了扭转战局的“大杀器”——回回炮。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攻城武器,“声震天地,所击无不摧陷”。
咸淳九年(1273)正月,早已满目疮痍的樊城被炮火摧毁,城破后,守将牛富带着百名将士坚持巷战,渴了就饮血水,战至身受重伤,牛富不愿任敌人摆布,撞柱求死而不得,于是投火自焚而死。裨将王福见牛富殉国,说:“将军死国事,吾岂宜独生!”说罢,亦蹈火而死。元军对樊城进行屠城,并将遇害的宋朝军民陈尸于襄阳城外,场面惨绝人寰。
自从襄阳开战以来,蒙元软硬兼施,不断劝降吕文焕。
到了这年二月,与襄阳互为犄角的樊城已失,襄阳彻底孤立无援。元朝的招降使者丹达里如期而至。在忽必烈的统治下,很多蒙古贵族已经接受汉化,他们的说辞充满了中原文化的君臣大义。
丹达里对吕文焕说,元朝统一天下势不可挡,您坚守城池六年,已经尽到臣子的责任,就是为了城中百姓,投降也无可厚非,请您好好思考(“固守六载,为人臣义无不足,如生民何?圣朝上应天时,下徇地利,中察时变,平宋必矣。其审思之”)。
吕文焕失声痛哭,说:“容吾纳款盟而出。”数日后,举城投降,襄阳城破。
一切如刘整所料。
襄阳失陷后,长江天险形同虚设,元军打破了南宋的防线,随时可以顺江而下,席卷江南。德祐二年(1276)春,临安(今浙江杭州)陷落,宋廷投降,恭帝被俘,南宋濒临末日。
早在襄阳保卫战的十余年前,南宋与蒙古曾对襄阳展开争夺。时任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在襄阳抗击蒙古军队,重修襄阳、樊城二城,修筑大量的防御工事。李曾伯知道,他为南宋争取到了关乎生死的军事重镇,此地终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历史见证。
李曾伯来到襄阳城外的岘山,在这个无数风流人物登临过的人文胜地刻石铭记,上书:
壮哉岘,脊南北。繄墉壑,幾陵谷。乾能夬,剥斯复。千万年,屏吾国。
后来的故事证明,成为国家屏障的,不仅是一座伟大的城,还有无数伟岸的身躯,包括荆襄大地上两名普通农民出身的死士——张贵和张顺。
参考文献:
[宋]周密:《齐东野语》,中华书局,1983年
[元]脱脱等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年
[明]宋濂等:《元史》,中华书局,1976年
[清]顾祖禹:《读史方舆纪要》,中华书局,2019年
严耕望:《唐代交通图考》,北京联合出版公司,2021年
曹金成:《史事与史源:<通鉴续编>中的蒙元王朝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0年
周宝珠:《南宋抗蒙的襄樊保卫战》,《史学月刊》1982年第6期
乔东山:《论元朝攻宋战争中的招降战术——以襄阳之战为例》,《宋史研究论丛》2018年第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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